父亲的橘子

作者：梁雅琪

       秋冬季节细细的冷风刺进袖子里，树枝光秃秃的，残留的几片枯叶也被寒风吹走了。即便路上偶尔出现的一两个行人，也揣着口袋，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这怪天气。阿贵骑着破旧不堪的自行车爬坡，嘎吱嘎吱声扰乱了清晨的宁静。拂晓时分，天空逐渐变得亮堂。一阵风吹来，跳健身操的老人都不禁冷得打了个哆嗦，在骑车的阿贵把身子弯得更低了，好似这样便能抵御住寒风。阿贵提着一袋橘子，停在了一栋公寓楼下，望着参差不齐的楼宇，看着玻璃窗前自己佝偻着背狼狈的样子，他叹了口气：闺女还是不能原谅我。

       1953年，正值我国三年国民经济恢复期，阿贵这一年刚好十八岁。他在一个钢管厂里做工，与一批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一起，轰轰烈烈投入到大生产中。时常在工作之余和同伙儿憧憬一下未来，阿贵的理想很简单，就是希望可以勤勤恳恳工作赚点钱，然后娶个老婆安稳过日子。厂里有个叫兰云的女工不仅聪慧，而且相貌十分标致，厂里的年度表彰名单次次有她，男子们都异常爱慕于她。但兰云对于这些男子的殷勤无动于衷，她并不感动于这些浅层的爱意。她反而不经意间注意到了阿贵，这个小伙子倒是有趣，别人休息时间在打牌消遣时间，他反而拿着本《三国演义》蹲在角落看得津津有味，颇是可爱。

       又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季，在炼钢房外，阿贵半挽起衣服在乘凉，和一群男子们不知在聊些什么，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眉头紧锁，就这样吸引了恰好路过的兰云。

       此后兰云像着了迷，她渐渐发现自己总是下意识在寻找阿贵的身影。这样一个骄傲自信的女子，这一刻，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，开始变得胆怯，变得不知所措。

       其实她不知道，阿贵也和其他男子一样崇拜她。相比之下，阿贵才是最胆怯的，兰云这么多男子都瞧不上，难道会喜欢上自己吗？这样乐观豁达的一个年轻小伙子，甚至不敢正眼看一下兰云。

       慢慢地，兰云好像察觉到了阿贵的心思，她决定试探一下他。在寒潮来袭之前，亲手织了一条围巾并写了一封表达心意的信偷偷放在了阿贵的工位。在得知自己仰慕着的女孩也爱恋着自己，阿贵高兴得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正在工作，飞奔着就跑到女工人的厂房，一把就抱起了兰云。俩人就这样羡煞旁人地谈起了恋爱，一年后便迅速领证结婚了。又过了一年生下了女儿柔柔。

       阿贵过上了自己理想的生活，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。

       有一年年末，工人表彰大会开始了，主持的正是厂长的女儿晚清。这名女子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不讲道理，钟意的东西不得到手绝不善罢甘休。在主持大会的她，一眼就望见了台下的阿贵，发育完美的四肢，标致的脸庞，令她一眼便心动不已。

       大会完毕，晚清就迫不及待向自己的老爸厂长打听阿贵这个人，却得知他已经结婚。今年的表彰名单又有阿贵与兰云的名字，阿贵在年终宴会上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。兰云惦记着家里的女儿，叮嘱了他几句早点回家，便先行离开了。大家看着夜已经逐渐深了，干脆就把酩酊大醉的阿贵送到了员工宿舍，好巧不巧这一幕刚好给晚清撞见了。她立刻计上心来，就算他结婚了又怎么样，生米煮成熟饭时谁也改变不了！于是趁着没人，悄然溜进了阿贵睡的宿舍......

      第二天阿贵没有出工，一直到晚上都不见踪影。兰云怕他是出了什么事，急得到处寻找他，问遍了这一带的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。阿贵就这样凭空消失了。兰云不管刮风还是下雨，下班了就带着女儿到街上寻找阿贵，就这样找了一天一个月好几年......某一天突然在报纸上看到头版的首富与他夫人的照片，那张脸就是自己苦苦寻找多年的那个人啊！怎么是别人的丈夫呢？兰云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响，一口鲜血就咳了出来，晕倒在了地上。女儿连忙送她去医院抢救。钢化厂工友们也听闻了这件事，觉得实在是离谱，纷纷为兰云打抱不平，甚至有当年的追求者去帮她找到了阿贵，并告诉他兰云病危之事。

      阿贵匆忙赶到医院，站在兰云病房门口，望着昏暗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，惨白的灯光照在他头顶，耳边反复回荡着医生的那句“病人已走”......兰云走了，就这样带着疑惑与幽怨离开了人世间，到最后也没能等来一句无缘无故消失多年自己丈夫的解释。阿贵看到跪在兰云身旁大哭的女子，一眼便认出这是他俩的女儿柔柔。他颤颤巍巍走过去喊道：“柔...柔柔，我是...爸爸，我回来了......”。柔柔站起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：“怎么！妈被你气死了你才出吗？！你抛弃我们一走了之有想过你是爸爸吗！滚啊！！”自己的母亲一天安逸的生活都没有享受过，就这样抱着遗憾与怨恨离开了。这些年她与母亲是如何相依为命，熬过饥饿与动乱的，父亲是不会懂得的。她是怎么都做不到原谅自己的父亲了。

       黑夜像一张巨大的网，罩住了从医院拖着身子走出来的阿贵，四周静得可怕。

      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复那句“病人已走”，回想着当年在钢化厂与兰云相知相爱的那段时光，以及刚才女儿怨恨的眼神......钻心的痛，让他自己也扇了自己几个耳光。当初想着不连累她们俩母女，没想到却是害苦了她们......

      当年阿贵喝醉酒第二天醒来，却发现身边躺着厂长的女儿，他一下子失了神，追问晚清是怎么回事。晚清撒娇道：“人家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。”阿贵提起裤子就要赶回家和自己的妻子兰云解释清楚。晚清哪能轻易放他走，威胁道：“你要回去和那个女人继续过日子也可以，我让你们都离开钢化厂，你们的女儿以后也不可能进，以我的能力，让你家破人亡轻而易举。”这算是什么事，阿贵的天瞬间塌了......他想着先稳住晚清的情绪先，万一她是三分钟热度的呢，自己就还有机会逃回去。没想到几个星期过去，晚清怀孕了......阿贵彻底绝望了，兰云和柔柔不可能会原谅自己了的......倒不如让她娘俩过上安稳日子。厂长见自己的女儿已经怀孕了，不可能让孩子无名无份。于是安排俩人到国外结婚定居了。后来晚清难产并没有生下孩子，他继续囚禁着阿贵，把阿贵绑在她身边。甚至每天监视着阿贵的一举一动，生怕他与兰云有来往。

      也可能是坏事做尽，晚清在一次肺痨中去世了。阿贵才终于得以解脱。而这时又正好得知兰云病危，却没想到这辈子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......对于兰云的亏欠，阿贵这辈子都弥补不了了，只能加倍对自己的女儿好。他捐赠了前大半辈子帮助钢化厂厂长打理生意所赚得的钱财，决心丢掉那段黑暗的时光。他骑着一辆自行车，无论刮风下雨，还是晴天烈日，都坚持每天带着几个新鲜橘子到女儿公寓楼下看一看。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十年，手中提着的橘子却一个也没递到过女儿手中。这天，他在女儿楼下遇到个小姑娘，在一旁嚎啕大哭，阿贵问她怎么了，小女孩说想吃橘子但是妈妈不给买。“小姑娘，不哭，来，爷爷这儿有，爷爷剥给你吃。”阿贵想起了柔柔小时候最喜欢吃他剥的橘子，不禁湿了眼眶......这一幕刚好给下班回家的女儿看见了，其实父亲这十年的忏悔，她不是没有感受到的，看着父亲每日落寞的背影，她其实早已经原谅了父亲。柔柔远远望着阿贵，喊了声，“爸......明天上家里来坐坐吧”。

      第二天阿贵提着刚精心挑选好的橘子，心里洋溢着幸福，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迫不及待赶往女儿的公寓。四十年过去了，女儿终于原谅他了，阿贵感到这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。这时，一辆急驰的跑车从十字路口另一侧冲了出来。阿贵被撞出几十米外，橘子，撒了一地......

（作者班级：21中文4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