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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今夜无梦 | 小说

    发布时间:2024年06月06日 字体大小:

    今夜无梦




    作者:陈泽涵


           老马驮着骑士踱向黄昏。

          小径直到远方,路边成片的野葡萄,它们的藤蔓缠绕树上,沿树枝垂下果实。

          天然的种植园。

          瘦马慢慢悠悠,骑士看了一眼一棵树下的墓碑,又盯着夕阳,半眯了眼。

          那墓碑上写:

          “冷眼一瞥,

          生与死,

          骑者,且赶路。”


          当晨曦衬起山群的曲线,巴内马迎来了新的客人。

          马蹄踩着影子踏入了镇子,骑士看到的街道一派和气,人们在寒暄中拉开门窗,开始新的今天。另一边,阿喀什部族的浪客们也坐在白象的背上来到,带来药水、飞毯与各种神奇的物品。

          没有理会不远的喧嚣,骑士驾着老马,向一个方向去,目的明确。他的身上落了一道目光,他注意到了,但没理会。在那栋全镇最宽阔的宅邸里,一个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孩趴在二楼的窗台,眺望着骑士的背影,两颊绯红。感受着心跳而出的神秘回响,她想,那一定就是老玛莎用纸牌占卜出的人了。

          “当你们结合诞下羽蛇的末裔,千年的巴内马就将归于尘埃。”

          那位老妪如是说。

          彼时,她干枯的手掌轻抚着娜娜的头颅,手指又顺着乌黑的发丝流下,摩挲那珍珠项链。她看着窗外露珠浸透的早晨,光线探进昏暗逼仄的房间,她若隐若现。

          这位老人就这样看着,凹陷的双眼里淌着回忆,仿佛要迷失于无解的孤独中了。

          娜娜则只是盯住小桌上,那张嵌了命运的纸牌。

          眼前的木门很老旧,已经不堪岁月的烦扰。

          骑士敲了敲门。

          吱呀——

          门开了。

          出来半个老人,半顶黑色的宽檐帽。他佝偻着身子,使一身的黑大衣显得宽大,那阳光下的半张脸尽是时光的吻痕。面无表情,一派严肃,但他幽邃的黑眼瞳却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。

          “你就是约拿的后人?”他的嗓音沙哑。

          “是,我是——”

          “进来吧。”老人打断他,转身进了屋子。

          骑士跟了进去。

          这儿的窗子并不透光,于是这黑得跟夜一样。直到老人点上了一盏烛灯,才有了一团昏黄。

          依稀可见,房间里到处是书。

          老人在一张圆桌旁坐下,骑士就坐到另一端。

          “我是来处理巴内马的诅咒的,我该怎么做?老先生。”骑士说。

          “叫我阿贝歇就好,”老人抓了一撮烟叶,放进嘴里咀嚼,“你的先人没跟你说过这些吗?”

          骑士摇了摇头。

          老人眯起眼,审视这骑士。骑士挺直地坐在昏暗的光线里,像石雕。老人突然咧了咧嘴,似嘲笑:

          “时间这台机器总算也坏了。”

          骑士不明所以。

          老人身体后仰,倚靠凳背,语气悠然:

          “哦,忘了问了,你的名字?”

          “伊赛·克罗索。”

          骑士眼中倒映烛火。


          巴内马在下雨。

          起因是阿喀什的浪客用发射器表演魔术,最后他们朝天上发射了一块干冰。

    镇上的人们陷入了慌忙,有人哭诉这是魔鬼的力量。

          而骑士恰好目睹,他就赶到浪客的篷子取了架望远镜,对准太阳的大致方位。于是,阳光洞穿阴云,向镜口汇集,高温在地面留下一点焦灼。

          不一会儿,云雨澌,天晴朗,划开一道虹迹。

          人群为骑士沸腾,但得知了他克罗索的姓氏,顿时一片沉默,仅余窃语。千百道目光犹如利箭,而为银甲绝隔。

          ……

          骑士伫立门前,尚未叩响,其扉已开。这座全镇最大的宅邸为蜚语所冷清,似罩了一片隔离俗世的惨雾。少女撑在门缝里,好奇地打量他,珍珠项链上萦绕神秘的光华。

          他遵照阿贝歇的指示到来,她依循老玛莎的占卜等候,于是此时此刻,目光相错,命运交汇。

          楣饰的风铃摇响。

          “我是娜娜·库尔琉斯。”

          “伊赛·克罗索。”

          女孩穿着蛇纹的碎裙,侧漏出某种诡魅的肉欲。她的脸色因缺乏光照而苍白,但此刻因心跳而泛红。她仰着脑袋,骑士一身银甲如披皎月,瞳孔闪烁灿金的辉芒,犹熠熠明星。

          “请进。”

          “嗯。”

          厅室里弥漫着紫丁香的气味,精致的装潢间好像栖居了古老的精灵,一尘未染,隐没光阴。从落地窗投下成片的阳光,到处的羽蛇纹饰遂栩栩如生,瞩目着在此空旷大厅的两人。

          “欢迎,您的房间就在二楼的最里边。”

          骑士应了一声,环顾四下。

          前方两侧的长阶旋弧而上,像衔尾的双蛇。


          这是栋不祥的房子。至少在当地传说中,是这样。

          当约拿从鱼腹中被吐出,又穿过沉日的黄沙,于黑沼之侧百里建立了巴内马,就命定了往后千年。

          那个时候,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,欲望尚未历经世代的发酵,约拿与羽蛇苗裔诞下的子女正光着脚丫,在一片风吹的草地上扑捉蜂蝶,一脸脏兮兮的纯净笑容。

          但那被神诅咒的血脉注定了原罪的延续。自从那个象征了灾祸的名字埋下地里,库尔琉斯氏的姐弟在那巨大的屋宇下乱伦,那日夜不休的猛兽似的低吼与牝猫般的嘶叫,就将一种丑陋的疫病传遍了镇子。为了逃避可怖的瘟疫,一支约拿的后人远渡重洋。苍白的羽蛇因血脉的外流而震怒,于是整个巴内马被罚入轮回,直到羽蛇的后裔重又降生。

          后人对这段历史语焉不详,而那对库尔琉斯家及其宅邸的复杂情绪却传承至今。

          那边,街道的那头,阿喀什人驻留的地方,架了一个个篷子,而更远方依稀的黑沼就成了背景。天帷下处处是幕台,某个篷子前,一个阿喀什人就在众人的围观里,一下、一下,将一块原石凿开,黄水晶的辉芒流淌而出,犹如白象滴落的泪水一般冰冷,那是命运的颜色。

          干枯的手掌把那嵌了命运的纸牌翻转,繁杂的花纹在反光中清晰,诉说着古老的谜题。老玛莎一身黑色,坎肩上染印了岁月的苔痕,一对眸子眺向阿喀什人停留的地方。

          这群浪客永世奔行,却总要回归巴内马,为这里带来些许热情。倒不是乡思——他们早没了故乡——而是恐惧。

          她坐在阴暗潮湿里,眼中同病相怜。指节灵活又将纸牌轻翻转,目光垂落牌面,古老而昂贵的颜料所绘的,乃是【天蛇锁象】。四手四足的神圣白象为羽蛇绞锁,筋虬爆裂,面孔狰狞,一根长鼻由于痛苦而僵直。

          白象曾是阿喀什部族的神明,它被羽蛇吞噬,鲜血砸出了整个山脉,从此失去庇护的阿喀什人漫步世间,又不得不回到巴内马,来兜售他们的奇物。

          至于羽蛇,那是不可抗拒的命运本身。

          地上的水渍尚未完全风干,一如那个姓氏所带来的阴霾。阿喀什人的周围人头攒动,巴内马的人们争相围观。相机随着闪光与一声咔嚓,烙下时间的影迹;大胡子男人吹奏魔笛,壶里钻出修长的蜈蚣,它嘴里吐出一个赤裸的女人;光屁股的小孩摩擦神灯当其迸溅火花,他就心满意足地得了一块面包;老瞎子坐在飞毯上,转动手腕一挥魔杖,地上的烤鸡就活过来,一边散发诱人的香味,一边跳起滑稽的舞蹈……

          人群中不时发出欢乐或惊奇的声音,说不出是出于好奇的喜悦,还是诚惶诚恐的逃避。若说世界是一场盛大的舞剧,那么此刻无数丑角就在此夸张起舞,企图引神发笑。而在巴内马这一幕中的小丑们都知道,约拿的后人只在这里姓库尔琉斯,在别的地方,他们该姓克罗索。当这个不祥的姓氏重新在巴内马响起,灾星就将划破蒙昧已久的夜空。伟大的羽蛇终究被这些丑角的尖叫吵醒,来宣告轮回的终结,裁定全新的命运。

          咔嚓。

          阿贝歇对着群山照了张相,就是那白象之血坠落的地方。他轻轻放下这台精密的器械,缓缓将相片洗出。

          色彩单调的群山连绵在照片上,仿佛横亘了许多年。就像一幅写实到极致的画作,只该出于大师的手笔,但其实来自一台死板的机器。也许未来,一张张照片会来到人们眼前,送来远方的形象,甚至远方的色彩、声音、气味、触觉……有没有可能,在将来,隔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事物,指尖轻触,就能将人的心跳来回传递。

          要这样,即便他被软禁在这里……

          阿贝歇放空眼神,心有哀伤。

          他翻开了那本黑皮书,封面有太阳的足迹,内里却洁白一新。一页又一页,记忆如漏沙被引力掠过空隙,最终定格在一片烂漫的花丛,坠落干涸的爱河。

          《巴内马的一千种鲜花(手稿)》

          高超的技艺精雕细琢出了九百九十九种截然不同的花卉,衬托了中央的女人。

          她露齿一笑,灵动如少女。

          这幅画的成作并不在他这儿。阿贝歇还记得,当初的自己是用何等意气来握住画笔,哪怕已不再年轻。他用集百家之成的手法绘就了近千朵花,它们在巧夺天工的技巧下跃然纸上,像是古代庙宇的浮雕,细嗅又似藏有春秋,伴着风与露珠的清香。毫无疑问,这幅拥挤的作品并未有传世的资格,但他用珍贵如金的白色为她点睛,就成了他们共有的最美的青春。

          枯老的手指在纸上轻抚。

          远方未曾传来心跳。

          “玛莎……”

          老人皱得像欲要萌芽的果核,他的声音轻若蚊蝇。

          阿贝歇又一次伤感,在这有水汽升起的午后。而人的幻想过于无力,没有一场梦境能架起蜃楼,声与光的传递仅因由死物。另一边,手风琴悠扬过空旷的低空,徘徊于那幢巴内马最大的宅邸。

          尘封已久的故事轻轻荡漾,没有涟漪。


          他们到廊道的尽头,一扇门。

          “就是这里啦。”娜娜一边说,一边开门。

          门后的世界干净整洁,绵软的大床被浅紫的烟罗覆罩,另一角是书桌,上面镶了妆奁,紧闭得像个老处女。

          这分明是女子的闺阁。

          “这……”骑士正要说什么,娜娜就抢先开口。

          “这里原先是我姐姐的房间,但您可以放心住,她、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。”

    娜娜微笑着,眼底却泄漏出哀伤的织缕。

          “谢谢,”骑士点点头,“那就叨扰了。”

          “哪有的事。”娜娜笑出了一抹羞涩。

          “那个,我能用它吗?”骑士指了指一边,娜娜顺着看去,床头正放着一架手风琴。

          “当然可以,请便。”

          骑士于是坐在地上,拉响了手风琴。曲调平静悠长,又有一种轻快的意味,使人愉悦。和莫那·库尔琉斯少女时代听见的一样,窗外的手风琴曾洋溢了她的青春。

          娜娜觉得有些恍惚。


          她的姐姐叫莫那,是个妓女。

          莫那在那个胖得能吓跑小孩的老鸨手下,不过她只接待年轻的男人。

          老鸨的门楣上挂着花圈,那是镇上唯一的花街柳巷。

          ……

          “您是做什么的?”骑士眺着窗外,云白天蓝,阳光灿烂。

          “我?卖花,”娜娜的眉梢挑起一丝得意,“巴内马有的、没有的花,在我家可都能找到。”

          “那您的生意应当不错吧?”

          “那是自然,尤其是这个时节,”娜娜双肘撑在窗台上,两只手托着脑袋,远方一地油绿,似乎鸟语花香,“花最好卖。”

          “看来巴内马的人们很爱花。”

          “他们才不爱花,”娜娜有点失落,这下方有一堆干草,莫那和她的初恋就曾坐在上面相依偎,笑声足以惊飞鸽群,

          “为了祈福罢了。”

          “祈福?”

          “因为羽蛇大人爱花。姐姐说,神爱其子,胜过爱一切,神爱鲜花,胜过爱世人,我们只是库尔琉斯的后代,不是神的后代,神不在乎。但是啊,人们为了被神在乎,能做好多过分的、残忍的事,结果神还是不在乎。”

          姐姐很聪明,所以在她的初恋自杀后,她就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宿命,于是投身于那扇挂了花圈的门后,再没有那种能惊飞鸽群的笑声,而只有牝猫发情般的尖叫。

          悲伤是人的毒药,而野兽不会悲伤。

          “在外面,人们不信神。”

          “那他们信什么?”

          骑士指了指腰侧的剑。

          “信这个。”

          “什么?”

          “权力。”

          “那他们在干什么?”娜娜眉头微蹙。

          “在打仗。”


          阿喀什人带来了外界的音讯——战争。

          战火袭卷了大半个世界,而这里因为被神放逐反倒幸免于难。

          巴内马依然静谧。

          浪客们绘声绘色的讲述外面的世界。

          一个似乎不起眼的纺纱机,竟撬动了整个世界,时代的滚轮因此倾斜,而后,硝烟、炮火,人们越发精于屠杀,做着千百年来依然做着的事,掠夺。

          有的老人热泪盈眶,亲吻羽蛇,亲吻地面,感恩神的慈善。他们不再认为先祖犯了错,恰恰相反,正因为神宠爱他们,并预见了未来的灾祸,才会将他们护佑于此。

          有人提议,在今天另行祈福,以感激神明,告慰先人。但库尔琉斯家的花店并未营业。事实上,巴内马所有的店面都会在阿喀什人到来时歇业,毕竟,谁又能与这些浪客们带来的奇物竞争。

          好在慷慨的阿喀什人免费赠予了一台许愿机,由此他们得到了大量鲜花。好像所有人都忘了,囚禁是一种惩罚,而非恩赐。

          ……

          “那么,骑士先生,你过去又是做什么的?”

          “我吗?姑且,算是个旅行家吧。”


          堂吉诃德家里是没落的贵族。当然,自打国王被人民推上断头台,就没了贵族一说。

          父母去世后,他就一个人打理家传的酒馆,在吧台内,日复一日,专心致志,把杯子擦得锃亮。当他把所有专注投入这件机械的工作,他就忘却了一切,也忘了堂吉诃德。

          酒馆里人来人往无不散之宴席,带来铜臭又带走酒香,宛如剧场里不厌其烦每日上演的话剧。

          直到这天。

          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,一位与众不同的客人。

          伊赛·克罗索一身银甲,穿着月光走进了灯光,每一步都随之金属的声音,一种稳重的音色,像个骑士。他腰侧的利剑好像在低吟,于是他要了一杯鲜艳如玫瑰的红酒。酒杯愈发倾斜,直至其中醇香尽数淌入他的口中。

          堂吉诃德双手兴奋得颤抖。

          “先生……您是做什么的?”

          “我吗?”伊赛笑了一下,“姑且,算是个旅行家吧。”


          风霜无意义地呓语,拥吻着雪峰。雪峰穿越积云的平湖,掀起停滞的波澜,似乎失去了时间。而这高耸的一柱苍白,仿佛触及了诸神的宫殿,它撑起夜的裙摆,嶙峋中就倾泻满天繁星,与雪同尘。

          雪从一片黯淡中跌落,星星就铺了满地。骑士半匍在地雪中掘墓,双手冻僵麻木无知。他的侧旁,躺了一具沐浴过龙血的尸骸,被染了半边夜的碎屑。

          骑士伏在坑里,用双手挖开坚石。

          他喘息着,白气缭绕,脑海嗡鸣。

          他又艰难地直起身,爬出坑外,抽出腰侧长剑,踉踉跄跄,从岩壁剜下一块两人大的石块。剑光一闪,即削作棺与碑。

          他将尸体拖入石棺,又把石棺推入坑中,填上岩砾与雪,立起石碑。

          骑士瘫坐在地,咳出一口血沫。

          风冷得刺骨,刺骨到毫无知觉。

          他倚着石碑,沙哑一笑,唇齿间都是血丝。

          “你啊……”

          声音被风的呼啸湮没,似也拉成了呜咽。漆黑下云海翻覆起千堆白雪,无天无地之所,星空下他在俯瞰。群山侍立于此巍峨之边,像是巨大的半岛散碎出浪淘的群岛,浮沉于琉璃世界。云上空灵,云下苍莽,一夜无垠。

          他凭着石碑,就这样眺望,像一柄高傲的断剑,寒光仍在。

          少年时他就梦想成为那些骑士传记里的主角,但是后来没入了酒醩。直到他看见英雄走出了童话——唯有追随。

          骑士以剑拄地,摇晃着起身。嘴角上挑,咧开血肉,他挥剑刻字:

          “屠龙之人:伊赛·克罗索,

          葬于此。

          一个旅者,一位英雄。

          后来的登山客啊,记得带酒。”

          这人也真奇怪,生前反对教士打了一辈子仗,死了却要用教会的丧俗下葬。

          骑士身上燃起火焰,一跃而下,犹如银星破晓。

          他走向与来时相反的方向,那里有连山起伏,如同一只只猫弓起的腰。足迹抚过惨白的雪,远方正天亮。

          这么好的名字,就这么埋在这儿,那也太可惜了……

          渺小的骑士的呢喃,雪山不曾听闻。

          他无意分走他的荣耀,但若说这是盗世欺名,那他便盗世欺名——世人毁誉干他何事,他嘛,一介浪人罢了。

          于是堂吉诃德死在了山里,伊赛·克罗索活在了山外。


    十一

          又一次,战争爆发了。

          阿特拉斯坐在方舟的一头,眺望着灰白的大海,肮脏的泡沫泛涌。这个高大如巨人的汉子形容憔悴,眼里满是血丝,那是希望与理想破灭造成的龟裂。

          他终于明白,战争才是人体流淌的血液,和平不过伤痛未消。

          是故,这场逃亡永无期限。

          而他们已迷航。


    十二

          “你要记住,你不是任何人或事物的容器,即便那是神或神明之子。”

          莫那对娜娜说,幼小的娜娜只是懵懂点头。

          “因为你就是你自己,人如其人的人。”

          莫那为娜娜系上珍珠项链。

          “姐姐,这是什么?”

          “沼鳄的泪珠。”

          莫那在娜娜额上轻轻一吻,就匆匆离去,出走在茫茫的夜色中。

          ……

          “当约拿的后人于这片土地上再会,诞下羽蛇的末裔,伟大的羽蛇就从酣眠中苏醒,将巴内马推向既成的宿命。”

          这是巴内马世代流传的预告,其源头便是神谕,故此无可置疑。即便在这个神话与现实混淆的世界,人们也捉摸不透所谓的命运,可所有人都笃定其无所不在。

          这种信仰在巴内马尤甚,即使是曾经觐见诸多神明的阿喀什人也不愿触犯巴内马的忌讳。

          可阿贝歇不屑一顾。

          那时他正值青壮,胸怀炽热,不论音乐或绘画都学有所成,而且聪颖能干,总是比其他人能卖出更多的货物。

          “世界固然是一个灿烂的剧场,但你扮演的不是你,而是你的命运。阿贝歇,那不是你的命运,也不是阿喀什人能有的命运。你的前面是深渊。”对于行将奔赴爱情的阿贝歇,友人如此忠告。

          “倘若命运真的存在,”阿贝歇脚步一顿,“那我们怎么选择都不会僭越,可若命运并不存在,又何必囿于虚无的事物。”

          他头也不回。

          记得那是个春风鸣叫的黄昏,一如今日。太阳未曾沾染过往的痕迹,无暇的光线仍旧从地平线勃发,金色渲染了半边云天,整个巴内马都在反光。阿贝歇就借着这样的光,用苍老浑浊的双眼端详手中鹅黄的羽毛。

          它来自羽蛇,黏稠的影子里藏着命运。他看不清,但他知晓那既成的宿命——

          “记住,你即尘埃,亦将归于尘埃。”那位库尔琉斯家的老瞎子死在病榻上的时候,身体灰白得像石雕,最后被一阵风吹散,室内都是灰尘。阿贝歇绝不会忘记,在那个老人临终的前一晚,他是怎样拖着那风蚀残年的病体,激昂地遥指星空,瞪开满是白翳的双眼:

          “巴内马是一面镜子!”

          也许吧……

          而这面镜子并非完美。

          作为命运本身的羽蛇,它的谕令竟也出错了。它要在它的末裔降生后苏醒,也预告了自己的归来,可在约拿后人不得重聚的当下,命运之轮又要驶向何方。

    或许,命运也不过一种错觉。

          整个巴内马都在反射夕阳,给人一种错觉,就好像这真的是一面巨大的镜子。

    骑士擦拭着手里的剑,他感到它正蠢蠢欲动。

          “伊赛!晚饭好了!”娜娜在楼下喊他。骑士应了一声,收剑起身。

          整座宅邸已经灯明,水晶吊灯正焕发白昼般的焰光。一桌佳肴的香气已然飘过他的鼻翼,使人唾液分泌。沿着弧状长阶向下,骑士眺了一眼窗外。

          窗外黄昏零落成了稀散的星辰,灯火焦黑了夜晚,巴内马似乎异常热闹。

          嵌了命运的纸牌沐浴火焰,被烧黑,却未损坏。老玛莎眼中是盆里的火,她又想起了童年时代,她亲眼目睹母亲被那群残暴的混蛋吊起来活活烤死。

          美其名曰:审判。

          他们谁都不是神,却自以为秉持着神意,代神行罚。从自己的角度解读神明,擅作主张,人云亦云,究竟是虔诚还是亵渎。

          她不知道。

          提偶们在镜子里上演曾上演的剧本,从老人的口中绘出图景,蛊惑着迷执的镇民走向库尔琉斯家的宅邸。

          神爱世人。

          神的子孙降世怎么会带来镇子的湮灭?

          那一定是因为魔鬼的歪曲。

          剑在微微颤动。

          骑士感受到地底异样的波澜,伴着金属的声音,他走到了窗边。

          他看见外面,火光包围了宅邸,人们结群成众。

          骑士回头,娜娜也发觉了不对,她所目见过的噩运再次浮现眼前,害怕开始染上身躯。

          忽然,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,掌心的温度使她镇静。

          她抬起头,骑士的眼里闪烁赤金的魂火。

          命中注定,今夜无梦。


    十三

          方舟漂流了数年,除了海还是海,现在终于临近大陆。阿特拉斯屹立船头,情绪高昂。突然,一股激流携着怪力,把足有两个村庄之大的方舟冲上陆地,离岸百里……

          巨人们迈步到了这里,阿特拉斯作为领头者,首先停顿,将长矛插在地上。

          阿特拉斯环视四方,这里一片荒芜未经开垦,东南百里黑沼无边,以西有山脉阻挡,草地青青,肥水横穿。

          这时,他身后,罩了一身黑袍的祭司好似嗅到了什么。

          祭司说,这里的地下尚有亡灵未安息。

          于是他们挖地三尺,掘出了一具沉重的骷髅,似是古代的骑士。

          阿特拉斯的眼中倒映那骷髅,它一身银甲未受岁月的锈蚀,腰侧长锋霜芒敛抑,颈下系了一只圣物盒。

          盒子里,一根女人的发丝。




    (作者班级:23级中文2班)